菁菁校园

泥土与溪流:藏在我指纹中的乡野

发布时间:2025-12-17   浏览次数:次    来源:   

小时候,我总觉得这片黑土地单调又荒凉,一直不明白大人们为何对它如此迷恋。直到二十岁,我才忽然读懂了它的好。每当深夜,我常倚窗而立,望着窗外城市喧嚣,霓虹闪烁,目光穿过玻璃,却不知落于何处。这时候,我总会想起儿时无忧无虑地在田野上奔跑的日子……

孩童时,我一直以为乡愁是那些鬓发斑白、久客他乡的大人们才有的情感,他们说起故乡时眼中发出的光,口中喃喃的方言,都使那时天真无邪的我觉得神秘。却不知乡愁原不是后天习得的,竟是先天的印记,刻在中国人的骨血里,任你走到天涯海角,它总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,如影随形。

每当清明前后,我便会随着父母回到乡下。未到五更,窗外犹是灰蒙蒙的一片,却已有公鸡报晓,我揉着眼睛爬起来,只见大人们已在院中收拾农具,锄头、镐头、铁锹排作一列。“快去洗漱,咱们一会趁早走。”母亲大声喊道,手里不停地收拾物件。一家人急匆匆用了些粥饭,便坐上驴车。那老驴似是晓得要劳作,竟格外听话,只偶尔甩动长耳,蹄子敲击着土路,发出嗒嗒的声响。我坐在车沿,两条腿悬空晃荡,温温和和的清风迎面而来。

驴车行得慢,半个小时左右才到地头。我们先除了杂草,堆在一处,日后晒干了可作柴烧。我年纪小,抡不动重锄头,只得持一柄小镐,跟在后头敲打土块。泥土被翻开时,散发出特有的腥气,中间又夹杂着作物的根须,褐色的、已然腐朽了的遗留。蚯蚓受了惊扰,慌忙钻回深处,偶尔也有僵硬的甲虫被掘出,它们大概还未从冬眠中彻底醒来。

及至晌午,母亲从布包里取出干粮:馒头、咸菜,还有一壶粗茶。馒头有些凉了,就着茶水方能下咽。劳动后的饭食,竟比平日的香甜许多。饭后稍歇片刻,便又起身劳作。下午要去东面的山坡地,那处地势陡峭,碎石颇多。作物是长不好的,但种植花生倒是结得饱满,年年高产。山坡上的土更难啃,锄头下去,常与石块相撞,迸出点点火星。为此,爷爷与父亲先将土筛一遍,以方便种花生。太阳西斜时,花生地总算垦完了。大人们直立起身,捶打着酸痛的腰背,望着一行行新翻的泥土,大家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笑容。

归途上,老驴似乎也累了,步子较来时更缓。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投在车后的土路上,随着颠簸轻轻晃动。远处村落已有炊烟升起,一缕缕的,消散在暮色里。我的眼皮渐渐沉重,几乎要在颠簸中睡去,却被母亲揽入怀中。“困了就睡吧。”她说。一连三日,没有一点休息。等到第四日,我早起上学时,才感到身体的酸痛。每逢下雨天,我的思绪总飘回那片土地上,这场大雨是否会缓解干旱?种子是否会发芽长大?

春去秋来,转眼间,就到了收获的季节。国庆的钟声还在城市的楼宇间余韵未消,我已攥着那张印着乡野风景的车票,跟着父母踏上了归乡的路。我靠在车窗上,视线追随着道边一片片金黄的麦田。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麦浪上,泛起细碎的光,风一吹,麦秆轻轻摇曳,像是在向归人致意。“再过半小时就到村口啦。”父亲握着方向盘,目光望向远方,嘴角带着难掩的期待。母亲则在一旁整理着带给爷爷奶奶的衣物,絮絮叨叨地说着:“你爷爷肯定早就站在老槐树下等了。”

车子刚拐进村口,就看见爷爷站在老槐树下,奶奶在一旁牵着家里的老黄狗。“回来啦!回来啦!”爷爷看见我们,急忙上前,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,掌心的老茧蹭得我胳膊有些痒,却满是温暖。奶奶则拉着母亲的手,问着路上累不累,转身又从兜里掏出几颗刚煮好的花生,塞到我手里。“快尝尝,今年雨水足,花生长得甜。”“明天咱就去收玉米,你种的那片地,我天天去瞅,长得比隔壁老王家的还壮实!”爷爷眼里满是自豪,我听着,心里的期待又多了几分。

凌晨四点,天还蒙着一层薄黑,院子里就传来了动静。爷爷已经烧开了水,奶奶在厨房忙着烙饼,父亲则在院子里收拾着镰刀、麻袋和绳子。“收秋就得赶早,早上凉快,能干不少活。”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接过奶奶递来的热烙饼,咬了一口,麦香混着油香在嘴里散开,瞬间驱散了困意。

吃完早饭,我们赶着驴车往地里去。老驴慢悠悠地走着,蹄子发出嗒嗒的声响。天渐渐亮了,空气里没有了春天的温润,多了几分秋高气爽的澄澈,深吸一口,满是青草与成熟玉米的清香。父亲指着前方一片金黄的田地说:“你看,那就是你种的玉米地。”

我的心瞬间被填满了,那片玉米地比我记忆里的更辽阔,玉米秆长得比我高得多,翠绿的叶片间,露出一个个饱满的玉米棒,外皮已经泛黄,顶端的玉米须像染了金粉,在晨光里闪着光。“怎么样,没让你失望吧?”爷爷走到我身边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我快步跑进地里,伸手握住一个玉米棒,沉甸甸的,剥开外皮,金黄的玉米粒紧密排列,像一颗颗珍珠,我忍不住咬了一口,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,那是阳光与土地馈赠的味道。

“别光顾着看,赶紧干活啦!”母亲的声音传来,我们迅速分好工:爷爷和父亲一组,负责将玉米秆掰弯并放倒在地;我和母亲一组,拿着麻袋捡玉米;奶奶则在一旁整理放倒的玉米秆,准备后续捆绑。父亲握着玉米秆的根部,稍一用力,咔嚓一声,玉米秆就弯倒在地,爷爷则紧随其后,将玉米棒掰下,扔到我和母亲面前的空地上。我蹲在地上,捡起一个个玉米棒,塞进麻袋里,玉米叶划过手背,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红痕,却一点也不觉得疼。

下午的太阳虽不如夏天毒辣,却也带着几分燥热。我们加快了速度,父亲和爷爷的额头上渗满了汗珠,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泥土里。我和母亲的麻袋也越来越沉,每走一步都要费些力气。“歇会儿吧,喝口水。”我坐在田埂上,看着满地放倒的玉米秆,看着麻袋里塞满的玉米,突然觉得,原来“丰收”两个字,是用汗水写就的。

傍晚时分,天渐渐暗了下来,我们才将当天收的玉米装上车。老驴的脚步慢了许多,爷爷在前面牵着缰绳,时不时回头看看车上的玉米,嘴角带着笑意。我最喜欢的时刻,就是坐在这一袋袋玉米上,随着驴车的颠簸轻轻晃动。从车上往下望去,田垄、房屋、树木都变得矮小,远处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,云朵像是被点燃了似的,美得让人移不开眼。风里裹着玉米的清香,那一刻,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,只剩下满满的喜悦,这是属于我们的胜利果实,是土地对勤劳的馈赠。回到家时,天已经黑透了,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,暖黄的光洒在地上。我们将玉米倒在院子的一角,堆成了一座小小的“金山”。奶奶早已在厨房忙活起来,不一会儿,锅里就飘出玉米粥的香味。

接下来的三四天,我们每天都重复着收玉米的工作。天不亮就起床,天黑了才回家,手上磨出了水泡,腰也酸得直不起来,可每当看到院子里的玉米堆越来越高,看到爷爷奶奶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,就觉得一切都值得。

要回家的前一天,爷爷说:“咱去收花生吧,你种的那片花生地,今年长得也不错。”我一听,立刻来了精神。记得春天种花生时,我总是把种子埋得太深,爷爷笑着说:“花生喜欢透气,埋太深就长不出来啦。”如今终于能看到自己种的花生,心里满是期待。

到了花生地,我急忙跳下车,看着眼前一片绿油油的花生苗,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。“快试试,看看你种的花生长得怎么样。”父亲笑着说。我蹲下身,抓住一株花生苗,使劲往上拔,结果叶茎被我拔断了,花生却不见踪影。我有些沮丧,父亲走过来,笑着说:“拔花生得讲技巧,不能硬来。你得先左右晃动,让泥土松动,然后再慢慢拔,这样花生才不会留在土里。”我按照父亲说的方法,轻轻左右晃动,能感觉到泥土在慢慢松动,然后稍一用力,将花生苗拔了出来。果然,一颗颗饱满的花生挂在根茎上,像一串串小小的铃铛,外皮带着泥土的湿气,剥开一个,里面的花生仁白白胖胖的,咬一口,脆生生的,满是清甜。“怎么样,学会了吧?”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,我笑着点头,手里的动作也快了起来。

爷爷奶奶和母亲也加入了收花生的队伍,田地里满是我们的欢声笑语。忙活到下午三四点,花生差不多都收完了。我们将花生整理成一捆捆,装到驴车上,爷爷依旧牵着缰绳,我坐在装满花生的车上,看着身后的花生地渐渐远去,心里满是不舍。

离别的早晨,驴车再次行走在乡间小路上。我回头望去,爷爷奶奶的身影在田野中越来越小,最终与大地融为一体。我知道,来年秋天,我还会回来,再次投身于这片金色的海洋,感受大地的心跳,寻找心灵的归宿。接着,连续五六年,我都会回到这片土地上进行耕种劳作。不过如今随着学业的繁忙,我已有很多年没回到那个熟悉的田间地头。

怀揣着录取通知书,我背上了离家的行囊,虽然大学距离家乡很远,但每当有小烦恼的时候,我还是总会想起那片土地,想起我在田间地头的愉快时光,想起阳光下闪耀的玉米,想起泥土的芬芳,想起那些深植于大地的根与情。这大概就是乡愁,一种甜蜜而深沉的情感,如同大地般厚重,如同秋收般丰盈。

直到二十岁,我才明白,原来乡愁不是大人的“专利”,它早早地就流淌在每个离乡人的血液里,只待时机成熟,便要萌发出来。我们中国人,尤其是东北人,似乎特别容易患上这种“思乡病”。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根扎得太深,可能是因为那片土地给予了我们的太多。

费孝通先生在《乡土中国》里说得极是:中国的乡村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,是一个靠着血缘和地缘联结的社会。我们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,骨子里便刻下了乡土的印记。即使后来离开了乡村,融入了城市生活,那个印记也不会消失,反而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愈加清晰。

窗外的城市依然喧嚣,我的思绪却飘得更远。今年暑假,我趁着空闲时间回了趟那片熟悉的土地。下车后,我环顾四周,却发现这里发生了很大变化。乡间小路已被柏油路替代,村里的房屋也逐渐变成一幢幢二层小楼,种植也不采用人工,而是机械化种植。我在感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之快的同时,也尽可能的在记忆中搜索田野留给我的快乐。

夜深了,窗外的霓虹依然闪烁,但我似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——那片黑土地在月光下舒展着身躯,等待着每一个游子的归来。(营销2024/常嘉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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